衡水中学的反叛者(4)
衡中的学习方法是为多数人准备的。黎方这样的异数,只能在挣扎中自求多福。
他没赌赢。物理奥赛的省赛中,因为一道“有争议”的题目,他与省队失之交臂,无缘保送,只剩高考一条路。
幸运的是,他通过了中国科技大学物理系的自主招生。高考之后填报志愿,出于某种仪式感,他就填了一个学校一个专业。这正是他最喜欢、也最适合他的。功德圆满。
但是让他哭笑不得的是,高考之后,老师对他说:“你如果那时候再听话一点,就能走清华了。”清华北大高于一切,只管学校不管专业,这是典型的衡中思维。黎方谈起这事时,露出难以掩饰的轻蔑神情。
我们在中科大见到了“出狱”后的黎方,彼时他正在主导一个投入上百万的科研项目。幸运的是,摆脱极端疯狂恢复理性平静后的黎方,发现自己依然还是热爱物理。
如果重来一次
2014年夏天,高考完的林禾青重回衡中,她的身份是高考状元,任务是给高三的学弟学妹做分享。
以衡中的标准来衡量,黎方和李翰,都是失败者。因为他们本应该考上清华北大的。
林禾青则是成功者。
在衡中,分析行为与结果的关系,最通用的逻辑是“成王败寇”。
“如果我没有考好,他肯定会说,你当时不听我的话你活该吧?但是最后我考好了,就会说这个孩子很有自己的主意,很乐观心很大。”林禾青表现出令人惊讶的坦诚。“高考之前大家水平都差不多,这次考第一的下次可能考三百。所以我觉得高考,运气的成分很大。”
高考之后,林禾青成为衡中的骄傲。像所有衡中的高考状元一样,她获得了中国奥运冠军式的荣誉和褒奖。让我惊奇的是,她清晰的自省力,和对待过去记忆的诚实,没有被“胜者”的身份模糊掉。她对衡中的每一个细节,都做了深入的反思。
林禾青回溯高中年代:“我始终在摸索,自我和环境之间的界限。我不甘心把自己缩在那么小的一个地方,五点半起床,跑步,读书吃饭,吃完饭继续读书,吃饭,睡觉,睡完觉继续读书,读完书又睡觉……这样的三年对我来说,太无聊了。我还有精神世界、自我发展和人格健全。我试图找到一个界限,在这样的氛围和管理中,我能够得到的自我到底有多少?”
她渐渐发现,摸索就会越界,越界就会冲突,冲突就会受伤。和环境抗衡,受伤的永远是自己。
每次违纪被叫家长,她都会怀疑自己的人品,怀疑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,是个不孝女。衡中最令她畏惧的是,每一个小小的行为都可以和很大的东西挂钩,上升到人品问题。以至于你上课偷喝牛奶影响到你父母的幸福,你睡觉翻一个身也会影响到你室友的人生。
“我并没有找到那个最大的界限,最后我变成了那个最小的我。”
那个班会课上躲在书堆后面学习的,那个考了前30还不去吃蛋糕的林禾青,并非从一开始就明确“我要为了自己学习”。经过很久的思考和挣扎,她才搞清楚自己为什么不学习,又为什么要学习。
她设想了另一个情境,如果自己不在衡中,而是在一个普通的高中,那么她肯定会像初中的时候一样,比其他同学都更努力,她是一个并不缺乏自制力的优等生。但是为什么到了衡中,她成了一个叛逆者?
林禾青给了这样的答案:“在衡中,我表现出对学习不屑一顾的态度,是因为我想要与这个压迫我的环境去抗争。如果你要抗争这个环境,就要抗争这个环境中最强大的东西,那就是学习。这个环境和制度,从上到下,都告诉我要学习,我就只想,我不听你的,我要证明我自己,我要反抗,我不学习。”
“但是我忽视了一点,学习对我本身来讲是重要的,我自己是想学习的,这是一个矛盾的事情。我那时叛逆,但是很多东西看不清,是为了抗争而抗争,而不是为了自己而抗争。”
时间逼近高考,她不再“为了抗争而抗争”,开始“为了自己而学习”。她尽量不理会整个环境的影响,并最终证明了自己。
站在台上,林禾青发现,她看着台下的这些人,发自内心地希望他们好好学习,希望他们不要跟环境抗争,希望他们能平平安安地度过高三。那个时候她明白了当初老师们对他们说那些话是为了什么,只是为了让他们学习。
她把很多话,换了一个说法,讲给学弟学妹们听。她告诉他们:“我高二的时候也总是违纪也很叛逆,因此我很痛苦,影响了我的学习,所以希望你们高三规规矩矩的,不要像我一样痛苦。”
“如果让你重新过一遍这三年,你会规规矩矩的吗?”
“不会。”她不假思索地回答。
(因作者要求,文中人名均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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